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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個酒酣耳熱的夜晚,柴火在濕氣中吹起大霧!濃濃的酒氣在寒風中化為一絲絲的鄉愁,而這輕煙卻在碰到古老歌謠時同時散開!沒有聽到歌彷彿沒有回到家,而當歌聲再一次繚繞縱谷,宛如山嵐;你會知道故鄉是什麼!長老與年輕人圍著營火,坐在漂流木上;時間停格了!如果沒有看到衣服,你會以為這些年來,他們的生活一直是如此渡過的!
我向坐在小貨車上的大哥聊天!一身迷彩的軍裝,腳邊放著俗稱「管子」的獵槍。「這才是我們的生活!」涂大哥說著。「原住民的生活原本就是屬於大地的,我們遵循著自然法則,從沒有過度開發自然,沒有任何浪費。當我們回到山中一切生活都不慮缺乏!可是漢人卻將我們的山奪去,將我們土地拿走!要我們成為漢人認知上的文明人,卻又瞧不起我們!我們在前山受挫,卻又不許我們回到家中的傳統生活!因為遊戲規則都已經訂好了!我們原有的都被偷走了!我們的山、小河、田地在發現自己受騙時,都已經拿不回來了!」我沒有說話,他又繼續說:「我們從來不砍活樹,因為長老告訴我們,一棵活樹上有三個飛鼠的窩!可以養活十多隻飛鼠!而當日本人和林務局來時,砍下了那麼多的樹。當樹都被他們砍完了!卻警告我們不可以砍樹喔!連漂流木也不讓我們撿!當我們獵到鹿時,牠的全身我們都會充分運用,並且也會為牠禱告;因為牠的犧牲,得以養活我們全家人!之前我看電視,南投那邊的漢人偷偷的殺鹿,卻只是要牠的鹿茸,將牠的身體丟在山上腐爛,我們原住民絕對不會幹這種事!」我想轉個話題,問說:「現在山上的生物多嗎?」涂大哥回答:「太多了!多到打不完!現在大家都在保育猴子、山羌和水鹿等,反而造成生態不平衡!像現在猴子太多了!破壞農作物,高等生物太多以至於破壞了自然食物鏈,想想那麼少的糧食卻要如何供應那麼多的猴子呢?你看澳洲現在不就袋鼠太多嗎?」我說,可是猴子是與人相近的靈長類動物啊!「自然有她的法則的,你看人類太多時,土地就會不夠,於是就會發動戰爭。還有過去人死的比較快,而現在醫學進步,加上人口倍數增加,人口就沒有辦法自然淘汰;於是只好消耗更多的自然資源,造成大地的母親深深的受傷!猴子也是一樣的,他們現在打仗的次數增加,與農民的衝突增加!一一都告訴我們自然已經無法正常循環了!我們妄想用人的方法去控制自然,卻反而破壞平衡。喜歡的就保護,不喜歡的等到來不及時,也都太遲了!我們相信科技,想用自己的方式,去拯救地球。卻不會學習在土地面前謙卑,她蘊育萬物,生生不息!我們在她面前顯得渺小!我們只要順應自然就好了!這些都是祖先教我們的!你看文明教給我什麼呢?獵殺猴子殘忍,那麼獵殺牛就不殘忍嗎?現在平地人喜歡吃山豬,於是原住民都開始養山豬,為什麼呢?還不是要給平地人吃!我們書唸不贏你們,打獵又說我們殘忍,到西部工作,人家叫我們是『番啊!』你們用漢人的眼光和價值觀來評論我們的好壞!但是你們有什麼資格論斷我們呢?我們過去白天打獵、採山菜,晚上圍火聊天,喝酒!是誰闖進我們的世界?是誰讓我們在社會中迷失自我的尊嚴?是誰奪走我們的女孩?是誰改變我們單純的生活?反觀是誰讓森林消失?是誰讓生物消失呢?我們原住民並不會天天打獵的!只有喜事祭典或季節到時,才會上山!因為祖先告訴我們要尊敬他們,牠的身軀供養我們,牠的皮毛溫暖我們!所以我們也要保護他們!像我的獵場就有好幾隻黑熊,可是我絕對不會告訴平地人,他們會為了一對熊掌,而殺了牠!我不敢說一定如此!但是大多數的平地人腦中沒有,感恩的心情。大地和生物對他們而言只是拋棄式!你看蘇澳的漁民連豆腐鯊的小孩都不放過,只因為她不是保育類生物,可是今天你殺完了!明天你要去哪裡找呢?我們原住民彷彿是一種原罪,打獵、喝酒人人喊打,可是你們平地人有試圖了解我們的想法嗎?還是只是以壓倒性的優勢,要求我們接受你們那些野蠻的文明呢?回到山上我才發現在故鄉學的,比學校多!我知道我們是一種高尚而優雅的野蠻!」我聽了心中一片訝異!這是一個獵人說的話嗎?過去我所習得的知識受到挑戰,可是在反駁的同時,心中卻站不腳。因為我們的確做了一些事,儘管不是我做的,但是此刻我卻背著平地人的名譽(像他在漢人世界,也會先被打上原住民印象的烙印一樣),無可抵賴!在過去看「撒可努」的書,以為他的故事,說不定只是他而已。如今我在另外一個部落,另外一個種族見證了他的話!我對獵人笑了一下,他彷彿看穿我的心事,問我:「要不要一起去打獵?」我心下躊箸,牙齒正痛得厲害,上山過夜好嗎?在考量畫面需要及自我的好奇心,我只花了5秒鐘就做出決定,「沒問題!」我大聲的回答他!
約好下午4點出發,我開車駛離營區,到知本的藥房配了藥,在電料行買了頭燈,匆忙的準備器材;DV帶子不夠要買,先一次服下兩帖藥劑,以免上山發作牙疼;將手燈用的電瓶綁在身上,猶豫相機要不要帶,最後還是作罷!心想有時候美或生命的經驗,用自然體去感覺就好了!不要每次都見樹不見林!
傍晚,在藍紫色的群山中,添了幾分嬌豔霞光!營地的焰火高照到天際,遠遠就可以看到他!河谷之中,諾大的林區閃爍著金黃色,地上許多影子都在婆娑起舞!紛紛擾擾?都市的憂鬱或挫折?都在母親的安慰中消失了!那些祖先飛揚任性的過去,那些古老幾乎遺忘的旋律,那風經過竹林的聲響,那肌膚在冷而濕的風中觸碰炙人的烈火!這裡有一群熱血男兒,正在學習他們失落的文化,激情熱切的盼望!開花是一個種子的願望!沒有了花開?玫瑰也將沒有自己!
酒驅走了寒意,也紅了他們的臉!年輕人沒有喝太多酒,倒是老人家都醉了!我問了一下,有人告訴我說,「老人家不准年輕人喝酒太多!因為年輕人要努力做事!他們年紀大了!沒什麼消遣,打獵身體也不能動了!只能回想過去的山和朋友,所以長老才可以喝醉!」歌謠由一位長老領唱著,整座山彷彿陷入過去古老的記憶,深深的墬入一個藍紫色與橘黃色交雜的隧道!
十點才上山,時間這裡只是參考用的,真正行動了才算數!兩個獵人,一個高中生與我,坐在一台小貨卡上,顛陂的駛著!一路上,車子在斷壁、泥濘、草堆,石群奔馳著!甩尾、掛在石上,輪胎壓過崖邊不乏屢見!一個小時的山路終於來到入山口!畢畢(人名)用香煙、米酒和檳榔向祖先禱告,祈求這一路上一行人的平安,也請求祖先允許和賜下獵物給他們!我們就出發了!
一路上大夥兒都安靜無聲,我只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和心跳聲,抬頭望向天空,沒有月亮!只見繁星,像是用千分之一秒的快門所凝結的雨滴,又像在風中撒下的小米!多得讓眼睛無法對焦,貪婪的想把每顆星星都留下,記憶在腦海最深處!上行不久,奇異的叫聲,在林中開始擺盪!聲音由這座山響起,漸小後,在遠處又開始『吶喊』回來!涂大哥說這是水鹿的聲音!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半夜的山如此熱鬧,動物們在半夜才開的市集,買菜、追逐、談戀愛、上學。獵人說現在的飛鼠都讀大學了!打都打不到,他們都認得我們,也都知道躲避我們追尋的方法。他說按照過去祖先迷信的說法,我們能打到獵物,是因為祖先的意思,及獵物的自願,所以我要感謝獵物牠們的奉獻和祖先的同意!他說完後一個人鑽進芒草堆,其餘人跟上。我的尼龍外套,在不堪芒草抗議我踏入他們的神聖地盤後,宣告割破!而他們卻如無視般的自由穿梭!山羌,在林中瞪大著紅眼,與我四目相對;在那兩秒鐘,我看到了整座山。上次我和賴學姊,在山中看到野兔已經驚喜萬分!而今天,我才知道那些以為只有在動物園中,才看得到的生物,仍然還在台灣的山中,努力延續生命著!
下山時,獵人提議走捷徑,穿著雨鞋的我,忍耐腳丫的不適應,在泥波中滑行,沒錯!是用滑的!因為長長的土坡,居然是75度角!在沒有可攀扶的枝條情況下,我像在雪地中的滑下,並且用雙手抱著我的攝影機,以免碰傷了!穿著雨鞋才知道泥土的觸感,每一步都是如此柔軟而踏實!走起路來,輕鬆而快速!走到了水泥地,平常汽車最好走的路,人的腳走起來,卻是疼痛,一步一步都撞擊著腳掌。只想快點走到土上。獵人的頭燈在這座山,在那座山!像是山中的螢火蟲飛舞著,獵人的眼睛是躲著螢火蟲的,在黑夜裡,即使沒有燈也看得到前方!而我們呢?我們眼中沒有螢火蟲,如果沒有人點燈,我們是否看得見?
回到出發時12公里處的工寮,獵人升了一團火,我坐在火前,將沾滿露水的外衣烤乾,也將心中的疑問問出來:「如果回到過去生活,好嗎?」我問。獵人說:「回到過去生活的話,那麼我相信你今天看到的原住民,必定是充滿自信,不在是給人現在愛喝酒或打架吵鬧的印象!而且一定可以過得很好!因為我們能自給自足!可是現在不要說政府的政策,我們已經接觸到外面的世界,就不再可能回到完全的過去;年輕人的慾望及好奇也增加了!我們所能做的,只有藉著傳統儀式的進行,讓年輕人了我們過去的光榮及精神,讓他們能夠有自信的生活著!」他邊說話,邊將玉米丟入火中燒烤。隔壁部落的獵人也來此分食。我靜靜的坐著,聽著他們的談話,那時!那幾秒鐘!我以為我跟他們有共同的祖先!我也流著原住民的血液!
凌晨5點回到營地,晨曦尚未破曉!睡眼矇矓的開車準備回到旅館,路上想著,「身為漢人的我,在剛到這塊土地時。因為只有自己一個漢人,而感到害怕,心中擔心他們不接納我!這三天卻要生活在一起要怎麼辦呢?我抱持這樣的想法,努力打入他們的世界!而他們卻欣然的接納我!完全不將我當外人看。在半天的時間,我已將這裡當成自己家了!我想,我的惶恐來自於到一個陌生的文化,到一個多數的族群生活。換言之,如果我代表這群少數的原住民,而這群我現在所面對的人代表社會!而社會卻又無法像他們爽朗接納我一樣,接納他們...那麼他們的難過更甚於我!」我現在才真的懂那些文字,苦難的認同是來自於自己的曾經經歷!
天要明了!希望的種子還在昨晚母親歌聲中貪睡!山羌和水鹿的生命仍然繼續努力延續著!而這不眠的夜晚,卻教我許多書本學不到的東西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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